第1090章 王侯尽北望(下)
这居巢,又被称之为“皖”或者“白”,正是后世的安庆、庐江一带。皖地肥美,背江傍湖,上控淮上、夷虎,山深水衍,乃是一处战守之地。过去吴国得到这里,可以肆无忌惮地为患楚国,如今楚国重新夺回这里,也可以顺流俯视吴国,郢都那边将王孙胜分封到这里,大有让他因势利便,继续进攻吴国的意思。
不过比起被越国袭破国都的吴国,王孙胜显然对北面控制了淮北的赵国更加在意些。
“赵军仅剩两千人驻守蔡国,如何能抵挡楚国?加上徐淮空虚,楚国席卷两淮之机已至!”
十月下旬,得知赵军主力已经北还后,淮南小邑居巢,楚国大夫王孙胜满腔豪情。
作为赵氏的“叛臣”,王孙胜对于曾经侍奉过的赵侯无恤,又畏又敬。
他尊敬赵侯的开明进取,然而这种开明却偏偏对他例外,多次将他的一番热诚拒之门外。他也畏惧赵侯的深不可测,那种无法取信于君,自己一切心思却似乎都被看穿的感觉十分糟糕。现如今,当王孙胜回到楚国打算建立属于自己的功勋时,却发现赵无恤又一次挡在了他的面前。
他依然敬畏,却又多了几分跃跃欲试。
和义父伍子胥一样,王孙胜是喜欢将一件事当做人生前进目标的人,曾经他将郑国的杀父之仇放在第一位,在率军几次攻打郑国后,这种情绪减缓了不少,杀父之仇似乎是报了。后来,他又以为伍子胥复仇为目标,随着吴国的窘迫,群舒的攻略,王孙胜自觉对得起伍子胥的养育之恩了。
如今,他又把协助楚国对抗赵国,让赵侯吃了大亏后后悔不重用自己作为人生目标……所以他才会一味地向郢都请求,出兵淮上,夺取这些本该属于楚国的疆域!
然而来自郢都的一封信,却让王孙胜的大胆计划折戟沉沙了……
“国虽大,好战必危,大王丧期之内,国事不可妄作更张,更不可贸然与大国动刀兵……”
一向对王孙胜爱护有加的令尹子西,这次竟然以楚昭王的国丧为理由,否定了他出兵的请求。
一时间,王孙胜又是气愤,又是惋惜。
“叔父为政实在是太过保守了。”
虽然入楚还不到两年,但王孙胜对他这位保守的叔父已经颇有微词,早在楚昭王四年时,子西便在楚国崭露头角,当时吴国公子掩余、烛庸逃亡到楚国。令尹子常封给他们大量土地,安排他们住于边境,并为之修城,使其与吴王阖闾为敌。子西却认为这只会激怒吴国。经历过楚灵王、楚平王两代的挥霍,此时的楚国民生紧迫,不宜与吴国为敌。
虽然他的看法没有什么不妥,但从中也能看出他“凡事谨慎,不可妄动刀兵”的行事风格,前年楚昭王北伐他劝阻,今年司马子期提议乘机收复失地他也犹豫,如今拒绝王孙期的请求,其实也在预料之中。
王孙胜只能无奈地放弃大胆的计划,他现在是巢邑大夫,同时统领群舒事务,但若没有令尹和司马的命令,被安排在群舒的诸大夫是不会听从他命令的,毕竟他虽然贵为王孙,却资历太浅。
“我在朝堂中话语太过不足了……”经历此事后,王孙胜也意识到了一点,面对楚国这王族专政的制度,他觉得自己是能够更进一步的,但是首先,得依靠足够的军功增加自己的名头和实力!
一念至此,王孙胜将目光投向了位于群舒东北方的夷虎……
夷虎,也就是后世的合肥,这里为淮上噤喉,江东唇齿。得夷虎,可以西问陈、蔡,在楚国内部占有极大的话语权,北向徐、泗,就可以跟赵无恤争胜于中原,继续东进,则可以尽取吴国江北之地,扼江南之吭而拊其背……
……
吴王夫差八年,十一月初,姑苏吴城。
“大王,胥门将军来报,言楚军居巢之师攻入夷虎,将军兵少,无从抵御……”
几个月时间里经历了大起大落后,吴王夫差仿佛老了十岁,他疲倦地抬起头,说道:“夷虎?随他去罢……胥门将军能守住卑梁、昭关和庸蒲即可。”
昭关和卑梁是吴国在江北的两处要地,也是夫差的底线,至于庸蒲,是大江上的一处渡口,附近有一处名为“小孤山”的山峰,屹立于大江北岸,孤峰峭拔,与南岸山对峙如门,大江奔流到这里,因为两山相扼,所以十分狭窄,水流湍急,深险可畏。楚国舟师在这里经常要小心谨慎,不敢贸然前进,只要吴国的水军守住了这里,楚人就没办法和越国会师,就无法对吴国造成致命威胁。
虽然多次破口大骂王孙期,但现如今,夫差已经没功夫去夺回淮南江北的失地了,望着面前被烧成一片白地的姑苏之台,夫差的心里在流血。
在大夫逢同帅舟师回到大江后,与越国范蠡的水军在江门打了一仗,因为吴船长途跋涉归来,兵卒极其疲倦,故而虽然占了船只的优势,但双方不分胜负。
但夫差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越国人退出了大江,返回越地,夫差正好带着两万残兵从乌江渡抵达江东,回到了吴国的本土。
他们回来的太及时了,当抵达吴城时,越国人正好攻破了外郭,杀入城中,就像吴人在会稽做的一样,大量洗劫财物,掳掠女子,勾践还一把火将夫差苦心营建的姑苏之台给焚了!
这座宫室,可是夫差耗尽人力物力,让伯嚭花了两年时间在姑胥山上营造的,重堂邃宇,层楼疏阁,连栋结阶,高台四周还栽上四季之花,八节之果,横亘五里,让夫差能在上面流连忘返,逍遥享乐。
然而现如今,却只剩下一片焦土和瓦砾,宫中的美人也尽数离散,所幸夫差最宠爱的郑旦及时躲进了内城里。
感谢伍子胥营造吴城时的用心,他相土尝水,象天法地,使得吴城的内城比起外郭更加坚固,而且背靠灵岩山,易守难攻,吴国太子友带着千余兵卒,死守此地长达一月,终于等到了夫差回来……
吴军的人数比越军多,但也只是勉强将城内的越兵击退,根本无力追出三江五湖,越人就这么不慌不忙地带着战利品和辎重粮食撤离,只留下了一个残破不已的姑苏城给夫差……
看着几乎被毁尽的家园,吴国的万余残兵无比哀伤,夫差也在姑苏之台的残骸边上默然良久。
“烧得好!勾践烧得好!”
很久之后,夫差才猛地拔剑,劈了一根从大火里幸免于难的梁柱,其用力之猛,仿佛在斩断过去的自己。
从这一日起,夫差似乎恢复了他父亲吴王阖闾的”口不贪嘉味,耳不乐逸声,目不淫于色“,他没有住进逃过一劫的吴国宫室,而是在几乎没有一栋完好屋子的姑苏之台遗迹住了下来,而且每天早上出来,必然安排人在门口大声质问他:
“夫差,你忘了泗上之败、姑苏之耻了么?”
他定会大声回答:“唯,不敢忘!”
对于夫差而言,泗上之败是他永远的痛楚,但赵国仅是占领了淮北便收兵了,没有继续南下,赵无恤更派船送了季札的棺椁来,表明没有灭吴之意。
于是比起赵国来,楚国越国就成了吴国现在更加穷凶极恶的敌人,尤其是越国,勾践的欺骗和背叛,是夫差永远无法原谅的!
然而他却无奈地发现,吴国现在腹背受敌,更面临兵卒不足的困难,别说反攻收复失地,连防御都艰难。
于是在经过天人交战后,夫差下定了一个决心。
“召伯嚭来!”
不多会,穿着皂衣的伯嚭赶来姑苏之台,匍匐在夫差面前瑟瑟发抖,他已经被夫差撤消了太宰的职权,闲置一旁,反倒是王孙骆越发受重用。
夫差横眉怒目,对伯嚭斥道:“汝多次误国,寡人本该杀汝,但念在汝服侍吴国二十余年,对社稷也有功劳的份上,饶汝性命!”
伯嚭稽首如捣蒜,为自己逃过一劫庆幸不已。
孰料夫差又将他揪起,说道:“汝曾见过赵无恤,汝婿更是赵无恤之妾弟,再替寡人去北方一趟,就说延陵季子棺椁吴国已收到,多谢赵侯仁德,夫差愿意与赵国摒弃干戈,和平处之!还望赵侯能归还吴俘,夫差愿以铜锡换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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