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虎牢（8）
相隔两百步之外，完颜银术可已经带着亲卫策马置身于战场之中。他们这一代女真军将当真是从战阵之中一刀一枪搏杀出来，披上重甲便能向战卒那般冲阵破阵！关键时刻也能毫不犹豫带头上前，去撕开敌人最坚固的防御。
当然，他也不得不承认，对面这支打着“呼延”旗号的宋军倒确是精锐！
阵型最右翼的军阵角落一次次地被自己重骑切断碾碎，若是换做其他宋军早便崩溃。可那些还能动弹的兵士却又一次次地爬起身来再度集结成阵！光是这份韧劲比之他们女真强军便不遑多让！
眼见如此，这位女真先锋大将索性指挥着自己身旁这些披甲轻骑，一道投入冲锋之中。想着以自己亲自压阵，跟着作为攻击矛头的重骑冲杀入阵，一鼓作气杀垮面前这支宋军。
——可他所不知的是，对面大阵之中，宋军主将呼延通居然扛着自己双鞭，不顾麾下劝阻，领了一个指挥悄悄运动到了那摇摇欲坠的右翼防线后方！
他这一指挥是此次西京守御压箱底的精锐，有半数都打过当年那场青州之战！对金军更是瞧不上眼。只觉得名震天下的铁浮屠他们也不是没有打过交道，青州城下，当初也砍翻了不少，一个脑袋两个胳膊的，说起来就是那么回事……
因此，这群骄横悍卒即便是就位之后也还吵吵嚷嚷地向着自家将主吹牛：“直娘贼的，这些重骑都不敢直接闯阵，扯着咱们边角的新兵蛋子欺负，老子都替他们害臊！待一会儿他们自己撞到近前来，非卸他们几条腿，让他们再跑不起来！”
“将主这是手痒痒了？怎地这等小场面还亲自下场，要我说将主你把铁锏收好，想要什么跟俺们兄弟说一声，保准给你弄到手里……”
呼延通治军原本就没有多言，见自己麾下士气高昂，也就笑笑，不去管他们。
就在这样的谈笑声中，眼见着当面女真骑军终于发出那种熟悉的嚎叫，缓缓整理好自家阵列，开始全力奔驰！
直到这时，这位在京东之战中没有捞到多少功勋的悍将方才流露出些许认真神色。
“稳住！”呼延通站在阵中，高举铁锏。
整个宋军阵列这个时候也终于停止了嬉笑怒骂。那些顶在锋线上的甲士斜立着手中巨斧长枪，眼睛只死死盯着黑压压扑过来的女真铁骑。
在这一局部战场上，大约聚集了一千余宋军步军和七八百女真骑兵。显然双方主将都不约而同地将这一侧作为此次遭遇的胜负手而押上了赌注！
领军的那员女真谋克背插靠旗，将铁矛夹在腋下，带着必死的决心当先一骑发起冲锋。
而他的面前，整条宋军战线不为所动！
“稳住！”呼延通又干涩地吼了一声，饶是他这等悍将，面对这种扑面而来的骑军攻势，也免不了心底打鼓，不知自己这支新老参半的队伍经过一年的整训，能否抵得住金人冲击。
而他更不知道，自己能否凭借这支兵马，将整个女真西路大军的南侵计划彻底打乱。
此时此地，女真骑军距离他们已经不过五十步！前锋重骑并没有像之前那般再去攻击他们阵势一角，而是选择了正面冲击！
眼见如此，呼延通方才猛地麾下铁锏，虎吼一声：“——放！”
他身后低矮土坎之上，六百多弩手毫不犹豫发起齐射！
铁矢如雨，自宋军军阵头顶呼啸着掠过，迎面没入高速冲阵的女真骑军阵列之中——当先突阵的女真重骑连人带买被射得如刺猬一样，可只要是没有当场毙命，他们都还拼了命地向宋军正面军阵强硬冲锋！
而两翼策应的那些轻骑可没有那么好运……
他们即便是人批了些铠甲，可胯下坐骑却没什么防护，当即便被扫倒一片。绝大多数都是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滚出去老远，又被后面躲闪不及的自家骑兵给踏做肉泥！
完颜银术可哪里料到那宋将居然如此悍勇，压着弩手一直到这样近的距离方才齐射，以求一击便对女真骑军造成最沉重的杀伤！
可这种规模的骑兵冲锋，只要发动起来，其结果就已经不是领军军将所能掌控的了——面对这种有坚强抵抗决心的敌人，他只能以决心对决心，以意志压垮意志！于是，这金西路军的前锋大将也是一声呼喝，将身子低伏在鞍上，跟着自家重骑，踏阵而入！
“——杀！”
滔天杀气扑面而来！黄河之畔这处小小战场上，宋、金两军所派出的先锋终于对撞在一起，就如他们背后的两个帝国一样，从此再无退路！
女真重骑当先，轻骑掠后，如山崩般直撞入宋军已经开始动摇的右翼军阵。
金属与金属的碰撞，迸发出刺耳的悲鸣，进而是成百上千汉子粗豪的吼声、惨叫声、哀嚎声霎时交织一片！如若从高处望去，这支金军破阵前锋，就如翻涌的黑色潮水将第一阵宋军整个吞没。
那些披着重扎甲的女真骑士携着巨大的冲击动量，把结阵的宋军甲士撞得横飞出去。他们轻易破了宋军阵势，可还未来得及欢呼，便见迎面而来居然还有一整个指挥的重甲战兵！
他们早已列好了阵势，在那动摇的阵线之后戍守，见着这些女真重骑带着满身满甲的鲜血闯出，也是不闪不避，居然吼着整齐的号子迎了上来！
“踏过去！踏过去！”
领军的女真谋克这时已根本来不及调整，只得挥着自己半截断矛，想要尽快提起马速，将这狡猾地隐藏在动摇右翼背后的宋军指挥击溃。
可那些骄横的宋军精锐又如何能让他们如愿？
正面破阵，这些女真重骑已经消耗了大半速度，这时候便是想将马速提起来退走，也多少有些来不及了！
宋军两阵之间距离不过二十步，当真是呼吸可至——那些宋军弩手这时候也是杀红了眼，根本管不了战场上犬牙交错，女真铁骑身旁还有自己的甲士袍泽在决死抵抗，对着这些破阵的女真骑军就是一阵攒射！
鲜血飞溅，战马嘶鸣，黄河之畔，宋金儿郎之间的生死搏杀在这一刻化作最为惨烈的画卷，被镌刻在青史的一瞬！
“压上去，给老子压上去！”
呼延通提着一双铁锏，就行进在阵之中。他亲领的这一指挥投入到战场之中，将这坍塌的一角战局支撑起来！
他们如墙徐进，自后方压迫而上，手中大斧长枪对着那些倒地的女真人马当头劈下，或者将已失了阵势，不知所措盘旋的那些女真重骑捅倒在地！
更有战阵技艺熟练的老兵弄险猫着身子滚入战阵之中，对着重骑兵没有遮护的马腿一通乱砍，即便是自己不幸阵亡，至少也要让那些移动的、铁塔般的战争怪物彻底失去战阵机动的能力！
呼延通一铁锏敲碎了一员刚刚坠马的金兵头颅，看着前方陷入阵中未能及时走脱的金军重骑，甩了甩铁锏上红白混杂的粘稠液体，仿佛找回了些京东路血战时的手感……
女真后续披甲轻骑正陆续撞入进来，可这位西京防御使已经不在乎了：“——分割战场，吃下这群铁甲重骑！休叫走脱了一个！”
而高地之上，眼看着他这一阵拦住了骑军冲击，代他掌军的参议也将战鼓悍然敲响。
宋军箭雨顿时发威，泼水似地拦射金军后续轻骑，尽力阻断他们对当面战阵的冲击。
下方庞大的步军方阵，也在高地之上令旗与鼓声调度之下，依托着这等有利地形，开始缓缓变阵，从两翼绕将过来，强行将金军轻骑挤出战场。
这样混乱而复杂的战局，双方投入的又都是些心气极高的百战精锐，根本不会去顾及短时间内付出的大量伤亡，只是如野兽一般搏杀做一团，想用自己的凶悍将对方压垮。时间被拉得无比冗长，每一刻都有人马兵士倒下，每一刻又不断有新的生力军投入进来。最初被突破的右翼军阵，此时已彻底化作一道死亡的漩涡，吞噬着双方性命……
不过这样的对撞并没有持续多久，处于阵中的完颜银术可依然保有猎人一样的战场直觉，当他发现自己的攻击矛头已经没有任何希望击穿宋军阵势之时便果断下令鸣金收兵，想要从这场混乱的遭遇战中脱身。
他在亲卫护持之下，瞅着一处正在调度中的宋军军阵杀将出来，走马踏阵之间还顺势将那员带队宋将给一枪钉死在地。
可环顾四周，他却没有半点欣喜的感觉——
再一次，曾经无往不利的金军铁骑在宋军战阵面前退却下来。能够往来冲杀十余阵不需喘息的女真甲士，这一次算是在宋人的枪林箭雨前撞了个头破血流……带着重骑冲阵的那个女真谋克腿上挨了一斧子，被手下拼了命地抢了回来。这时候正被手忙脚乱地从马上放下来，放平在阵后平地上躺着，血水在地上淌成了一滩血洼……
此时太阳已过天顶，银术可眼看着那刺眼的血色不免有些焦躁——一次夺下立足点后鼓舞士气的立威之战，不知为何居然给打成这个鬼样子！
他所面对的宋军不再是熟悉的那支宋军，而他要面对的这场战事还不知要滑向何方？
忧心忡忡之下，这位正对这场战事愈发犹豫的先锋大将向北岸眺望了一眼——战团扬起烟尘遮蔽了他的视线，让他丝毫不知那位执念着一场灭国之功的人物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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