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 汝等欲为乱乎?
但进入战国以后,各国开始集权,国野渐渐消弭,乡校趋于消失。
唯独政治风气也最为自由,民众普遍“好议论”的齐国将乡校保留了下来。除了齐闵王统治的那几年,齐国士人、儒生常能在乡校议论政务。当年齐威王评定阿大夫、即墨大夫施政好坏时,就靠了阿地和即墨的乡校,才得到了真实反馈,赏即墨大夫而烹阿大夫。
乡校,就相当于地方上的稷下学宫,可以不治而议论。每逢士人想要议政,就敲响鼓点,民众们会聚集过来,若其说的有道理,便越聚越多,最后惊动卿大夫。
但这一切,在秦朝统治此地后,便废弃不用了。昔日的乡校,成了张贴官府告示的场所,唯独落满灰尘的鼓,让人记得,这里昔日的热闹……
但秦始皇三十一年一月中的这个下午,隆隆的鼓点,却在即墨乡校再度击响!
赶完集市,忙完农务的即墨人下意识地朝乡校走,却发现,这里站着十多个满眼悲愤的年轻人,都穿着儒服,着儒冠,为首那个瘦高的儒生见人聚集了不少,便朝他们长长作揖,说起了官府禁绝私学的事。
和乡亲们说明事情原委后,申生悲切地讲起了一个故事。
“夫子与我说过,当年孔子经过曹国到宋国,因批评宋国执政大夫司马桓魋,结果惹出麻烦。”
“孔子经常带着弟子们在一株大槐树下讲学,演习周礼,桓魋嫉贤妒能,便派人去砍伐树木,恐吓孔子。斯木已伐,孔子不得已,不希望弟子们为桓魋所害,只能离开宋国!宋国后来遂陷入内乱,数世未宁!”
申生深吸一口气,朝众人道:
“二三子,昔日在宋国发生的事,如今也在胶东发生!郡府欲禁绝私学,驱逐吾等夫子浮丘子,今后公学只教授秦字。此举,与宋国桓魋何异?还望二三子能与吾等十余学子一同,效古之乡校议政,让郡守听到百姓的声音,改此恶政!”
这演讲倒是激情洋溢,但民众们闹哄哄的,不时还议论几句,毕竟申生说什么孔子、宋国,距离他们实在太遥远了,甚至有人笑呵呵地说道:
“后生,你说的事与吾等何干?吾等每日务农,连笔都没握过,秦字齐字,有何区别?”
申生闻言怒道:“你还是齐人么?”
眼看众人仍旧满脸漠然,甚至有人没了兴趣要转身离开,鲁穆生急了,立刻站到前方,大喊道: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今日只是让学子修秦言习秦字学律令,或许几年后,官府会让汝等和汝等的子女,也要人人皆习秦言!”
这番话倒是吓到民众们了,秦吏的关中话语,在他们听来仿佛天书,要他们人人学这种怪异的话,那得花费多少功夫?
但仅仅如此,就要众人随几个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去全副武装的秦城请命?还是不够。
就在不少人打消了离开的念头,打算留下听这几个儒生再说几句时,乡校之外,只听见齐刷刷的脚步声,连带着甲叶摩擦,众人回头一瞧,面色大变:
一支百余人的秦兵穿着甲胄,手持戈矛剑戟,小跑着往乡校赶来,带头的是新上任的贼曹右史曹参,其后是一辆戎车,戎车上,黑面官吏一身肃穆袍服,腰间银印青绶!
是郡守来了!
“止!”
专门负责擒贼和维护治安的秦兵来到乡校外,在曹参的喝令下,齐刷刷一跺脚,震得浮土飞扬。
而郡守的马车,也横亘于乡校之前,郡守黑夫按着长剑,扫视腿脚发软的即墨上千民众,还有心虚得不敢与之对视的十余儒生,大喝道:
“汝等,欲为乱乎!?”
……
郡守之怒,声如雷霆!
黑夫郡守的话被旁边的小吏用胶东话重复一遍后,乡校内外,上千民众和十余儒士,包括白生等人,都吓得够呛!
为乱?谁敢啊!
尤其是这位新郡守在淳于县做的事传到来后,听说为乱反叛是大罪,不仅本人要受戮而死,还会被夷三族,脸上用墨汁刺字,剜去鼻子,砍去左右臂,用鞭子活活抽死,再割下头,把骨肉模糊的尸体弃于大街上。行刑期间,如果有人喊叫谩骂,就拔掉他的舌头!
如此沉重的代价,让每一个体人人自危,面对国家整个强权势力,而不敢抱团聚众闹事,除非是走投无路或者大义凛然的人,否则,没有人再敢轻易言乱。
于是,好不容易聚集起来,被申生、鲁穆生煽动了气氛的即墨人,已萌生退意,纷纷让出路来,将手无寸铁的儒生们,暴露在秦兵面前。
私学什么的,禁就禁吧!反正那是有钱有闲人家子弟的消遣,与他们这些光沉重交租税就倍感压力的黔首何干?
但黑夫郡守却不打算让众人走,上百秦兵在外面一拦,笑道:
“乡校者,古之议政之处也,既然群儒欲在此议政,以闻官府,那官府便好好与汝等议议这‘禁私学’一事,即墨百姓也留下来,听听此事原委。”
说罢,黑夫一挥手,示意郡学祭酒萧何上前——他堂堂二千石,当然不会下场和一群布衣儒生小屁孩吵闹,这件事,还是交给新官上任的教育局长萧何吧,顺便看看此人是否真有几把刷子。
“下吏遵命。”
萧何只能上场,他在沛县好歹也是一曹之首,官威是有的,肃然走到乡校之中,从袖中掏出一份告示,让旁边的小吏用胶东话念一遍。
“三十一年孟春之月丁亥,胶东郡守黑夫谓诸县令、丞,曰:二十七年,陛下令天下书同文字,欲使三年内废弃旧字,改书秦篆、秦隶,今已数载。然胶东偏远,未能及也。本吏思其缘由,或以公学不振,而私学违令乎?即日起,各县私学夫子,不得再以齐言齐语授学……”
听起来,的确是禁止私学没错啊,但接下来那段,就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了。
“儒生、士人欲授私学者,禀于祭酒,学于公学,使之修习秦言、秦字,粗通律令,秦吏试之,合格者授予符节,方可设学,以秦言、秦字教之。有符节者,纵授人《诗》、《书》,亦无不可……”
等小吏读完后,萧何冷笑道:“官府告示,张贴于城墙各门及渡口、市肆处,人人可见,然汝等却不分皂白,言官府禁绝私学?此乃造谣之罪!”
萧何回忆起数日前,自己提出“禁私学”时,黑夫先是点头,再是摇头。最后,他对萧何的提议稍加修改,从全面禁止,变成了所谓的“私学规范化”!
黑夫的想法很简单,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他不会直接断了郡中儒生的活路,将他们全部逼到对面去。而是规定,儒生士人,可以到公学进修,通过了秦语四、六级考试,能写一篇八百字秦篆作文,法律考试也能及格的人,便能获得官府发给的符节,也就是“教师资格证”。
“从今以后,胶东郡以公学为主,私学为辅。私学夫子凭证上岗,无证教学者,一律查封,严惩不怠!还要派官吏巡视抽查,旁听其授课,一旦有用齐言齐字教学的,吊销证书,永不得授课!”
事后想想黑夫这段话,萧何不由佩服,如此一来,不愿意低头的儒生没课可教,断了弟子来源,而剩下的儒生,就相当于被官府招安,被纳入他这祭酒的管辖之下。
这下,儒生们统统傻眼了,他们当中,真正看了公告的也没几个,而是以讹传讹,说来说去就成官府“禁绝私学”,并将自己放到了殉道者的位置上。
其实,浮丘伯上了最后一课后伤心离去,只是他不欲向官府低头,学什么秦字律令,如此而已,黑夫甚至让萧何与其接触过,只要浮丘伯愿意带头学秦言秦语,黑夫将辟他为即墨“县三老”。
但浮丘伯以年迈为由,拒绝了,却没料到,消息的不对称,使他的弟子们闹出了这么大的事。
却见萧何语重心长地对儒生们说道:“我听闻,汝等均学于鲁人浮丘伯,而浮丘伯又学于荀卿,岂不知荀卿有言,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
“如风不读官府公告,妄自猜度,真是愚不可及,羞为读书人也!”
儒生们面面相觑,鲁穆生、申生本欲反驳,却又找不到话语,谁让他们自视甚高,平日里对用秦隶书写的官府公告不屑一顾呢?
“原来如此啊!”
“这位官吏说的有道理。”
被勒令留下的即墨众人怔怔出神,他们本以为,官府要按照过去的习惯,二话不说,就动用武力,将这群冒失的儒生统统抓起来,带回去施刑。
但没有人会料到,官府居然没有滥用刑罚,而是派一位官儿出来,和儒生、民众讲起了道理。
莫非,这位新郡守说的“省刑罚”是真的?
他们想多了,虽然过程有差,但结果却一样,道理讲完,也该拿人了。
萧何动完嘴皮子后,便退了回来,而做过狱吏,娴熟律令的曹参知道轮到自己表演了,便大声宣布道:
“诸儒生罔顾事实,歪曲官府告示律法,乃造谣之罪。无故击鼓,召集黔首,乃寻衅滋事之罪!”
“民众不知何故,聚集于此,因其无知,不必罪之。二三子,且将这十余儒生统统缉拿,带回官府,交由狱掾设案审理!“
“诺!”
如狼似虎的秦卒分开即墨民众,气势汹汹地朝十多名儒生走去。
原本被申生寄予厚望的民众们,除了夹杂其中的几个士人、轻侠暗暗捏紧了拳头外,其他人却,依旧如方才一样,看戏一般看着眼前的一幕发生……
黑夫全程让手下们各显其能,他则在戎车上坐看,见此情形,暗暗点头道:
“王贲将军说的没错,齐人怯于众斗,而勇于持刺。所以在淳于县,有匹夫三人而敢行刺于我者,即墨街头,又有人众上千,却皆怯懦而不敢发一言,坐视同类遭擒者……”
说白了,就是一个齐人是条龙,一群齐人是条虫。从吴起时代,到五国伐齐,都是如此,也就田单破天荒地让齐人凝聚了一回,但也没凝多久……
掌握了这个特点,黑夫便能放开手来治理胶东了!
而且这群儒生也是榆木脑袋,想鼓动群众,文绉绉地说些古事有用?还不如说说秦朝税重徭重等事实,激发民愤来得快。
一场学生闹市几乎引发的民变,就这么轻而易举解决了,黑夫无聊得想打哈欠……
乡校之内,白生没见过这场面,吓得满脸苍白;鲁穆生想要开溜,却发现无路可走;申生性格刚烈,手伸向了腰间的佩剑,欲奋起反抗!
就在此时,乡校之外,却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郡守,请慢动手!”